2015-09-16  聯合報

李瑞騰

2011年12月，台南大學舉辦柏楊學術國際研討會。我那時就在台南，任職於國立台灣文學館，應邀在開幕式後主題演講，講題是〈柏楊與我〉，我從1970 年代後期初識他於陽明山開始談起，一路談到他過世，重點放在我曾為他做過的事，以及他對我的啟發，經整理過的講稿除刊於論文集，也發表在台文館編印發行的 《鉤沉．瑣憶．補遺——台灣文學史料集刊第二輯》上（2012年9月）。

為了柏楊，我去永和看他

書出版後一段時間，我接到段彩華先生寄來的一封長信，猛烈批評柏楊，重點在柏楊於救國團任職期間的婚變之事；段先生從道德面抨擊柏楊，說我太老實，被他騙了。

我寫過柏楊研究的專書，主編遠流出版公司的《柏楊全集》，對於柏楊生平諸事了解不少，也有我自己的看法，但愛情與婚姻複雜而微妙，論斷不易，我不想正面討論此事，但段先生出於善意，告訴我他所知道的，我因此特別約了個時間，到新北市的永和去看他。

段先生曾任《幼獅文藝》主編，1980年代我在他那裡寫了一些評論文章，而且是專欄。一般來說，這樣的作者和編者關係，應該很密切，比如說張默先生主編 《中華文藝》，俞允平先生主編《文藝月刊》，都曾約我寫專欄，我和兩位文壇前輩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係，持續迄今；但段先生太冷，主觀性強，相對嚴肅，我和 他熟而不親；去永和看他那一天，我依約抵達時，他在家門口等，沒請我上樓，邀我一起步行到離他家不遠的一家速食店聊天，大部分的時間是他在說，我只努力不 讓話題一直停留在柏楊身上。

我特別提了他的〈花雕宴〉，希望他能談一下小說場景——桃花溪畔。段先生說，那確有其地，是在他家鄉蘇北宿遷縣新安鎮沭河的東岸；我說這很重要，建議他寫出來，應有助於讀者更深入了解小說文本。

〈花雕宴〉的場景來源

2013年中，我接到他寄來一篇稿子，寫的正是〈花雕宴〉的場景來源——沭河東岸的一片花海，「三四里路的桃花林」是實景，桃溪主人的千金出閣，實是「大 表姊出嫁，新郎是我的姨表哥」，正是在「桃花盛開的季節」，只是「沒有在桃園中擺設宴席」，不過，「賓客來往在低矮的花枝下」的「景象也不是容易磨滅 的」；其他因劇情的需要而對調、轉化、虛擬，自是理所當然了，甚至，小說最精采的花雕酒及其與婚姻有關的習俗，他的家鄉「沒有這種事」，是屬於「長江以南 的古老風俗」，在小說寫作上，他是「把家鄉的景色，搬移到長江以南去上演，景色和劇情鎔鑄成一體」。

我把稿子交給負責編輯《台灣文學史料集刊》的許素蘭女士，素蘭本其專業，為彰顯該文的史料性，特在文後寫了一篇「編者註」，等於導讀了〈花雕宴〉。 2014年8月，該文在第四期（書名《考辨．紀事．憶述》）刊出時，我已離開文學館回到中央大學，不到半年（2015年1月13日）段先生因心肌梗塞去 世，享壽八十有二。

我認為〈花雕宴〉是台灣現代小說的經典之作，原發表在《聯合報》副刊（1963年4月24、25日），先收入段先生小說集《神井》（高雄：大 業，1964），再收入《花雕宴》（台北：華欣，1974），也被選入多種重要文學選集。大約是在處理段先生上述來信之際，我在台南的舊書店訪書時，買到 《花雕宴》的再版本（1986年4月），當晚即在客居的高樓重讀〈花雕宴〉，對於行腳僧在靈與肉之間的衝突與掙扎，仍深受震撼；也把封底簡介特別提到的 〈五個約會〉、〈貨郎挑子〉讀了一遍，覺得段先生的短篇小說，實在精采。

他沒有受到應有重視

段先生對於部分文壇人士把他和司馬中原、朱西甯合稱「軍中三劍客」，曾公開表示他的不悅，或也可稱為不滿吧。一般人也許不知道，他對於戲劇、電影和書法、 繪畫有濃厚的興趣，極有素養，且能用之於小說寫作；他不擅言辭，什麼事都默默做，可能有點保守，但他的自覺性強，自我期許很高，小說深具藝術性，很現代， 被簡單定位為軍中作家，而且放在後面，好像他是附帶的，難怪他不滿。

我在1980年代前期主編《商工日報．春秋副刊》，曾發表時猶在政大讀哲學系的萬胥亭（路況，巴黎第八大學美學及造型藝術博士，現任教於成大中文系）一篇 〈印象．表現．蒙太奇——試論段彩華的小說〉（1985年9月8日），肯定段先生的小說成就，並為他未能受到應有重視而叫屈；1995年，我請研究生鄒桂 苑編成〈段彩華研究資料彙編〉，刊於《文訊》112期，但研究段先生小說的第一篇學位論文〈段彩華小說研究〉，還是要等到2011年才出現（余昱瑩著，東 吳大學中文系碩士論文，何寄澎教授指導），兩年後再有一篇〈段彩華長篇小說研究〉（彭嬌英著，台北市立教育大學中文系碩士論文，陳光憲教授指導）。我至盼 在這樣的基礎上，段先生的文學可以被更全面、更深入地探討，進而影響文學史家對他的評價。

幽默的〈押解〉將搬上舞台

遠在卅多年前，吳念真和覃雲生曾將段先生短篇小說〈押解〉改編為電影劇本，卻因當時鐵路局認為不該為警察抓小偷的故事出借列車，電影計畫被迫取消，相應於 段先生之不受重視，讓人不勝唏噓。如今段先生辭世，10月間，吳念真將與老班底李明澤攜手，要把〈押解〉搬上舞台，戲名加了個副題「菜鳥警察老扒手」，納 入綠光劇團「台灣文學劇場三部曲」（另二部：鄭清文〈清明時節〉、王鼎鈞〈單身溫度〉），由唐從聖演扒手，黃迪揚演警察，要讓全場觀眾笑翻。

段先生的小說有一種幽默的特質，〈押解〉的改編，即建立在這個基礎上，藉著它的巡演，段先生的小說應能被更多人閱讀。

●綠光劇團台灣文學劇場《押解-菜鳥警察老扒手》10月2日起，台北、台中、竹北、高雄、台南巡演，詳情請見網頁：http://www.greenray.org.tw/yajie/index.html。

吳念真最新舞台劇作，《押解－－菜鳥警察老扒手》，向台灣資深作家致敬。 圖／綠光劇團提供